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作品相關 (23)

關燈
施,只能眼睜睜望著沈堯背影消失。

段無痕已被父親軟禁在北廂房數日。

每天一早,辰時未到,還有兩位先生來北廂房講學,傳授一些法理策論,說是要磨平段無痕身上的“燥性”。段無痕從小癡迷於修習武功,其它的書經道論,他一概不碰。那兩位先生成日在他眼前晃來晃去,啰嗦不停,段無痕快被他們煩死,甚至懷念起躺在床上安靜養病的日子。

於是,有一天,他不顧父親的命令,走出了院子。

段家上下,除了父親,沒人能攔住他。

哪怕這座宅子是官宅,被他父親臨時征用,官府的人也不敢管他。

可是,段無痕踏出門檻不到片刻,他的一位先生便說:只要段無痕再往前走一步,先生便當場自裁。子不學,非所宜。教不嚴,師之惰。除了以死謝罪,別無他法。

段無痕生平第一次被人用性命威脅。他並未屈服,繼續往前走,那位先生就從袖中拔出一枚鋒利匕首,直往自己的心窩捅。鮮血一霎四濺,染得院中梨花泛紅,段無痕眼疾手快一劍擊飛匕首,先生仍然重傷,被侍衛拖走了。

事後,段無痕的父親來了一趟,對兒子說:“你連區區一個讀書人都說服不了,怎麽說服武林盟主,說服江湖八大派,說服這天下悠悠眾口?你萬事都想用劍解決。你以為,只要你的劍夠快,天下的是非黑白,就由你評定了?”

段無痕知道,父親在說衛淩風那件事。

父親見他閉口不言,又說:“江湖上,曾經有人叱咤風雲。旁人敢說他一句不是,他化風為劍,一招封喉。他的招式很快,今世無人能敵,朝廷在他面前都要俯首稱臣。”

段無痕惜字如金地問:“誰?”

父親答道:“魔教的第一任教主。”

段無痕道:“他死得早。”

父親溫聲說:“誠然,他功夫好,死得早,留下一本《無量神功》,禍及當世百姓。”

段無痕淡聲回道:“心懷鬼胎之人,無論修習哪種武功,終歸害人害己。”

段無痕站在院子裏,他的父親則在院子外。父親看了他一陣,終歸走了。段無痕每天還要聽另一位先生的傳道授業。

某日,段無痕拿出自己的長劍,擺在桌上,用一塊玉石磨劍。

先生講書講得顫聲顫調,段無痕便問:“你怕我嗎?”問完,他還用手指輕敲劍鋒,敲出清脆一響。

出乎段無痕意料,先生撒腿跑了,跑得慌慌張張,摔在門檻上。

段無痕方知,所謂“讀書人”,並非皆有骨氣。

第二天,又換了個新的先生。這人滿口仁義道德,很像段無痕小時候見過的世家伯父。談及熹莽村一事,先生針砭時弊,大罵段無痕身邊一群人全是諂媚走狗。段無痕拔劍出鞘,還用劍尖指著先生的脖頸,請他再說一遍。先生只敢說:“諂、諂……”媚字還沒講出來,段無痕說 :“割出血了”。

實則沒有。段無痕撒了謊。他閑得發悶,竟也會撒謊騙人。

先生沒逃,只是尿了。

段無痕嫌屋子臟,換了一個房間。傍晚,他猜測那人已經將他的惡行上報給了父親。然而,父親沒來,來的只有段家長老。

長老們說他行事過於孤傲驕縱,上不懂尊師重道,下不懂憐恤百姓,恐其亂德,問他知不知錯?他說:“不知,還請前輩明示。”

長老們又說了一遍,再問他知不知?

他還說:“不知,請前輩明示。”

如此反覆七八遍,段無痕仍有耐性,長老們已經急了,幹脆搬出家法,拿出千年玄鐵的鏈子將他捆住,命他靜思己過。什麽時候知錯,什麽時候放開他。

長老說:“我們對外宣稱,一早便將你捆住。拖到今日才動手,已是厚待。”

段無痕被關了許多天的禁閉,本以為該是個頭了,哪裏想到自己不僅不能出門,反而被長老用千年玄鐵鎖緊。在涼州段家,這種法子,只用來對付地牢裏的魔教惡徒。而他自問清白,一時憤然,直說:“你們對外撒謊,竟不算有錯?”

長老沒應。

他們都走了。

段無痕自恃武功高強,但他掙不斷千年玄鐵。他臂肘使力,用盡生平絕學,鎖鏈越來越緊,纏得他胸骨悶痛。侍衛每天來送飯,還要親手餵給他吃,這對心氣高於山頂的段無痕而言,是比死更要命的一件事。

趙邦傑來送飯的那一天,段無痕正閉著雙眼,參悟武學。趙邦傑顫聲喊他:“少主?”他方才睜開眼睛:“怎麽是你?”

趙邦傑坐到他身邊,想幫他解開千年玄鐵。趙邦傑脫了外衣,胸前纏緊三條紗布,手掌使勁時隱隱有紅色的血跡從他傷口處滲出,熏得四周都有一股揮之不盡的血腥味。

段無痕退到墻角,雙手靠墻,不再讓趙邦傑幫忙,還問他:“你的傷?”

趙邦傑忙用衣服去擋:“沒事。”

段無痕一腳踩在他鞋上,卻沒用力:“我問你,誰傷了你?”

趙邦傑垂首,齒間緊咬,擠出一個名字:“譚百清。”

段無痕的問題和狄安一樣:“他不知道你是我的人?”

“你是我的人”這短短五個字,已讓趙邦傑恍惚了一個瞬息。他明知段無痕並非那個意思。他只好端來飯盒,拾起筷子。他的雙手常年用來握劍,長滿粗繭,實在不會伺候人,也只能硬著頭皮去做。

段無痕又開了口:“你為什麽每個問題都要讓我重覆兩遍?”

趙邦傑有些結巴:“譚百清知道……知道我是段家的人。”

段無痕沈默片刻,才說:“你的紗布該換了。”

趙邦傑忙說:“我來是想稟告少主。沈大夫的師父昨日來了應天府,就在府上,遭了兇手割頭。那位師父如今被安置在一座老棺中,不日便要火化下葬。魔教歹徒罪無可恕,殘殺我段家義勇之士,我等必將血仇血報。但,衛大夫……平白被折斷一手一腿,今後也是個廢人。”

他這番話說完,沒有一絲回應。

這座屋子布置整潔,屋內陳設一應俱全,帳幔是茶色絲錦,花瓶是官窯產的七彩瓷,一眼望去富麗堂皇。段無痕坐在地上,踢響一張桌子,花瓶掉地,摔得粉碎。

“我想查熹莽村一案,讓衛淩風助我一臂之力。但他廢了,師父死了,”段無痕忽然說,“譚百清從未顧忌過我。”

“少主。”趙邦傑伸手扶他。

段無痕又問:“楚開容在哪?”

趙邦傑實話實說:“他是各門各派的座上賓。這幾日,他去了應天府的花街柳巷,為花魁們……捧場。”

段無痕冷言冷語道:“果然還是個廢物。”

“是的,色鬼。”趙邦傑附和。

段無痕不再提“楚開容”三個字。他沒吃一口飯,只讓趙邦傑先退下。趙邦傑走出這間屋子,腦袋裏裝不下任何事,只想盡快找到千年玄鐵鎖鏈的鑰匙。他四處詢問平日裏交好的劍客,大家對這個問題都是避之不及,只有狄安回答了他:“鑰匙在長老手裏……長老發現你偷東西,會把你逐出段家。”

趙邦傑對著爐子煮完一副藥,腦殼仍然燒漲。就好像,他把一鍋滾沸的藥汁直接倒進了腦袋裏,澆得自己燒焚似火。這時,他猛地想起譚百清的一句話。譚百清曾對他說:你一個涼州河上的纖夫嫖過暗娼生下來的小雜種,茍活到今日,便該知足了吧?

譚百清的本意是要羞辱他。

奇怪的是,此刻想來,趙邦傑非但不覺得羞辱,反而無懼無畏了。他一介卑微下賤的暗娼之子,生就一副粗鄙骯臟之軀,若論出身,連衛淩風都比不上。他何必介意自己會不會被逐出家門?

當他想通,他就用令牌進了西院,避開守衛後,翻入了長老的房間。

西院是他們戒備最森嚴的地方。趙邦傑不敢久留。他找到了好幾把鑰匙,全部揣進口袋。離開時,他的身影從房頂閃過,因為負傷在身,他的輕功遠不及之前快,守衛們發現了他。一道道劍影朝他攻來,他以為自己會當場橫死。

卻聽狄安的聲音響起:“你先走。”

趙邦傑將蒙面的黑布往下扯。他站在房頂上,圓月懸在半空中,通透明澈的月光下,他看到了許多個和自己穿著一模一樣的黑衣人——他們都是多年來一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。

狄安道:“你去救少主,我們斷後。”

趙邦傑馬上點頭,身影一閃而逝。

前往北廂房的路上,趙邦傑燃起了迷香。這一柱迷香,還是許興修給他的。他才知道,原來丹醫派也有一些保命的手段。

夜色如墨,趙邦傑屏住氣息,無聲地行走在長廊的廊頂上,香料味越來越濃,他事先服過解藥,此時並不難受,只苦了那些當班值守的侍衛,紛紛抱著長劍,躺在了地上。

趙邦傑空中一個旋身,飛至地面,落葉與他一同飄下,灑出半圈淺綠淡黃。

沈堯恰好和他打了個照面。沈堯指著倒地不起的侍衛,正要開口,趙邦傑對他做了個禁聲的手勢,同他一道走向了段無痕所在的房間。二人齊心協力,一個找鎖眼,一個試鑰匙,很快解開了千年玄鐵的鏈子。

“快走吧,”沈堯催促道,“一會兒那些侍衛要醒了。”

趙邦傑也說:“嗯,走!”

沈堯十分心細。考慮到逃亡路上的盤纏問題,他還從房間裏摸來幾塊玉佩、一疊絲絹,藏在衣裳的小兜裏,匆匆忙忙跨過門檻。趙邦傑走在最前面,段無痕卻還站在房間裏。

香料味時隱時現,繡錦帳幔被風吹得拂過他的臉。紗絹如煙,段無痕還穿一身白衣,俊得讓人不敢直視,或許一念之間就能讓人為他如癡如狂。江湖中多少人羨慕他的身世和地位,更別說他還有驚世武功,他為什麽要走?他為什麽要逃?

心底冒出的疑問,讓趙邦傑楞住了。

趙邦傑輕輕握拳,說:“少主,屬下自會領罪。今夜,未曾問過少主,是否……”

段無痕卻說:“我在找我的劍。”

下一刻,段無痕點地而起,手伸向房梁,找到了那一把被長老藏起來的重劍。有劍在手,他心下安然,擡腿越過門檻:“走吧,還等什麽。”

太好了!沈堯心道。他抓緊段無痕的袖子,五指關節發白:“我大師兄還被關在這座宅子裏。他病得不輕,落回譚百清手中,只有一條死路,請帶上他一起逃。”

段無痕調轉方向,腳不沾地往前走。沈堯問他:“你為什麽會被關在這個破地方這麽久?”

段無痕道:“我也在養傷。”

“哦,對,”沈堯關切道,“你的心疾好了嗎?譚百清那日傷到你了嗎?”

段無痕向他伸出左手。沈堯搭住他的脈搏,片刻後,忍不住稱讚道:“你這段時間,確實是在認真養傷,脈象大好,應當算是覆原了。”

作者有話說:

段家長老:慌了!少主不見了!軟硬都不吃!真難教育啊啊啊啊啊啊啊

☆、漁翁之利

趙邦傑聽見沈堯的話, 心裏懸著的石頭終於落地。

早在數日之前, 趙邦傑昏迷不醒、意識不清時, 就像跌落在一片沈寂無聲的黑暗中,四野之內,荒無人煙。

他在詭譎可怖的噩夢裏拼命掙紮, 不過是為了再見段無痕一面。

當他聽到段無痕平安無事,一陣感激與喜悅不禁湧上心頭。他忙說:“謝謝,多謝沈大夫。”

沈堯笑道:“我們倆算不算生死之交?你就別跟我客氣了。何況我也沒做什麽, 只是給你家少主看了一下脈。”

沈堯和趙邦傑、段無痕並排行走,樹葉抖動的沙沙聲也比他們的腳步聲更重。

這條路快要走到盡頭時,趙邦傑橫劍擋在了沈堯的面前。趙邦傑說:“穿過前面那扇門,就是關押衛大夫的地方。沈大夫, 你留在這裏,我……”

沈堯皺起眉頭:“你一個人去劫獄?”

段無痕說:“沒必要。”

沈堯扭頭盯著段無痕:“我們再燒一柱迷香?”

段無痕閃身掠過,在一個瞬息間踹開了牢房大門。那扇木門並未上鎖, 門後的那條走廊上, 殘留著一串屬於女人的纖細腳印, 印中帶血。

看守的侍衛們直挺挺地靠墻而立,雙眼緊閉,沈堯伸手探過他們的脈搏, 斷定道:“都中毒了。毒性不算剛烈,日服甘桔丸, 七日可解。”

趙邦傑十分相信沈堯, 不由得問他:“沈大夫, 依你之見,何人對他們下了毒?”

沈堯作沈思狀:“不清楚。我只會解毒,猜不出哪門哪派有這樣的手段。”這其實是謊話。沈堯已經猜到,這種毒藥來源於魔教。因為魔教有一位毒婆,善用蛇毒,發病癥狀與侍衛們表現出來的樣子幾乎一模一樣。

再者,地上那一串血腳印……單看大小,正是柳青青。

顯然,雲棠沒死。

吊在城墻之外的那具女屍,恐怕只是個倒黴的替死鬼。

既然雲棠他們劫走了牢房裏的衛淩風和柳青青,甚至還手下留情沒有殺光段家侍衛,沈堯便決心幫他們隱瞞。他蹲在地上,佯裝苦惱道:“完了,我大師兄怎麽辦?誰知道他去了哪兒?”

段無痕一言不發。而趙邦傑關切道:“沈大夫,我們馬上搜城,興許能找到衛大夫。”

沈堯嘆了一口氣:“他們沒有立刻殺掉大師兄,把他的屍體留在牢房,就說明我師兄暫時能保住性命。我只怕《靈素心法》已經傳遍江湖,招惹了一群覬覦它的小雜碎。”

牢房裏陰森潮濕,燈籠幽幽發暗,沈堯全身的關節都不舒坦,尤其膝蓋鈍痛如裂。他這幾日在師父的棺材邊上跪了太久,全靠意念強撐。段無痕大概察覺了沈堯的虛弱無力,竟然伸手拉了他一把。

沈堯低聲應道:“我沒事。先出去吧。”

走出這一座大宅,並非易事,好在有段無痕開路。狄安和趙邦傑在西苑鬧事時,侍衛們還會和他們交手。但是,當大家看見段無痕佩劍走在路上,沒有一個人敢去攔他。

於是,段無痕就跟散步一樣,安安靜靜、毫無波瀾地踏出了官宅的正門。他甚至還牽走了馬廄裏最好的一批駿馬。這些駿馬,每一匹都是千裏挑一的良駒,有價無市。

看守馬廄的馬夫楞在原地,吱都不敢吱一聲。

畢竟,段無痕拿他自己家的東西,旁人哪敢說半個不字?

那馬夫只能眼睜睜看著段無痕翻身上馬,看著段無痕牽起韁繩,候在官宅之外。不多時,狄安帶著一幫人出現了,這些劍客都是段無痕的屬下,誓願追隨他,無論天涯海角。

他們一行人踏馬而去,闖破夜色,背影瀟灑。

沈堯不會騎馬,只能和趙邦傑共乘一匹。

馬背顛簸起伏,夜風寒冷刺骨,沈堯捂嘴咳嗽一陣,越發牽掛起衛淩風。他不禁捫心自問,單憑他自己的本事,能和哪個門派搶人?能在武林高手面前支撐幾個回合?他越想,心越亂。魔教的人或許先下手為強帶走了衛淩風和柳青青,但是這樣一來,衛淩風的罪名算是落實了。

他不禁抓緊韁繩,神思恍惚時,隱隱察覺江湖中有人操縱著一張大網,正在一步一步把所有人一網打盡。他心下一寒,出聲問道:“段公子,我們這是往哪兒去?”

段無痕回答:“出城。”

沈堯又說:“今夜有門禁。”隨後,語調一轉:“ 不過,官府的人也不敢攔你。”

沈堯想當然地以為,把守城門的士兵一看見段無痕的尊駕,便要立刻臣服,趁著天黑打開城門。怎料,臨近城門時,燃燒著的熊熊火把就已將四野照得通亮,士兵們手持長刀,刀光寒冷異常。

城墻高有數丈,磚石堅厚,墻峰之間藏著弓。弩手。

緊閉的城門之前,還站著一個高大挺拔的年輕男人——這人身姿雄健,氣度沈穩不凡,容貌更是英俊倜儻,襯得起一身威武官服。他往前走了兩步,走得一跛一拐,倒映在地上的影子跟隨他的動作來回斜晃,像一條潛伏於草野間的蓄勢待發的巨蟒。

他是趙都尉。

趙都尉,又是趙都尉!

沈堯低聲罵道:“這個姓趙的,陰魂不散。”

坐在沈堯背後的趙邦傑明顯一僵。

沈堯嘆道:“他怎麽就那麽有理?吃皇糧了不起?”

趙邦傑左手牽著韁繩,右手握住了劍柄。他說:“沈大夫,此處危險,我把你送到那邊的樹上。”

沈堯卻說:“你們先別打架。他們人多,你們武功高,雙方一旦糾纏起來,那個姓趙的派人去搬救兵,叫來譚百清、武林盟主、或者你們少主他老爹,那可就麻煩了……”

沈堯說話聲音偏低。但他身處於一群武林高手當中,高手們耳清目明,自然都聽見了沈堯的話。段無痕甚至接了一句:“趙都尉,想去搬救兵嗎?”

趙都尉本名趙榮浩,在趙家排行第七,因此,武林世家的同輩們多用“趙七郎”來稱呼他 ,顯得世家子弟之間友愛親切,同袍同澤。

然而,段無痕從不遵循這些規矩。他要麽無視趙榮浩,要麽叫他“趙都尉”,或者可能,私下裏,他也叫過“趙跛腳”之類的諢名。趙都尉心想,像段無痕這樣的天之驕子,根骨與資質齊佳,從小到大一帆風順,整個宗族都極盡所能地栽培他,他或許根本不知道何為世態炎涼,何為人間疾苦。

趙都尉朗聲一笑,臉色倒是陰沈沈的,像是籠著一團鬼氣:“段無痕,你我本該是異性兄弟,同袍同澤,患難與共。今夜,你若出城,便是與我為敵,與朝廷為敵。”

黑夜裏一排火把高舉,火光中的街景格外清晰。

馬蹄聲輕輕響起,段無痕一人騎著馬向前。他單手持劍,劍未出鞘,在場無人看清他何時下馬,只見他衣袖起落間端肅飄逸,劍氣橫貫長空,淩厲一招,削滅了城樓上所有火苗,半空拋灑下無數支斷箭,如飄雪,如柳絮,破敗不堪地落在趙都尉眼前。

段無痕提劍向他走來。

城樓上的士兵已然慌亂。

當今天下太平,天下武學出自中原,蠻夷不敢來犯,官府撥用的軍費更少。趙都尉教養的這幫士兵甚少真刀真槍地操練過,比不上段家劍客,更比不上段無痕。

段無痕少年成才,劍術甄入化境。他要趙都尉三更死,趙都尉必定活不過五更。

腰間掛著一把短劍,趙都尉抽出劍身,腳步蹣跚而緩慢:“你我何至於兵戎相見,同室操戈?段兄,你並非尋常之輩,為何要受魔教的妖言蠱惑,多次庇護那些惡徒,乃至強闖城門。你若是被妖女迷住了,便睜大雙眼,仔細瞧瞧!懸在城墻上的那具女屍,可是你的老熟人?”

好個趙都尉!沈堯對他的觀感,由憤怒轉為佩服。

先前也是,趙都尉冤枉衛淩風的時候,什麽罪名都能往衛淩風身上推。趙都尉斷案時,那胡謅的能力當真一絕。

念在段無痕一向冷言少語,不會為自己辯解,沈堯只好親自上場,胡攪蠻纏地大聲道:“趙都尉好本事!還能當眾詆毀別人的清白。趙都尉的嘴這麽毒,幹脆改命叫‘趙毒嘴’,也好配得上您那條瘸腿!”

沈堯話音剛落,城樓上飛來一支暗箭。

箭尖直指他的喉嚨,勢要將他洞穿。

趙邦傑馬上拔劍。但是段無痕的劍更快。眾人只覺得雙眼一花,那支飛箭就煙消雲散了。

放箭的士兵好端端立在城墻上,虎視眈眈盯著段家眾人。段無痕並沒有要殺他的意思。

沒辦法,段無痕畢竟年紀輕輕,且是名門正派的少爺,從小耳濡目染那些仁義大道,又不能像譚百清那般“靈活運用”,做到千人千面的境界。

沈堯相信,段無痕雖然癡迷武學,骨子裏卻不愛殺生,甚至對弱者頗有些憐意。

正因如此,段無痕不在乎趙邦傑等人的低賤出身,待他們既周全,又細致。當初聽聞熹莽村一事,哪怕傷勢未愈,段無痕也要帶頭進村。

想到此處,沈堯開口道:“趙都尉一邊咄咄逼人,一邊暗放冷箭,無非是想讓我們出手。大家同為武林正道,何必設局構陷、自相殘殺?趙都尉!哪怕你是朝廷的人,效忠於朝廷,也不該反過頭來挑撥離間江湖中人!”

沈堯一扯韁繩,駿馬擡蹄向前。他又說:“我等連夜出城,是為了徹查熹莽村一事,還請趙都尉放行。倘若趙都尉不願放行,誤了時辰,罔顧平民百姓,罔顧人命關天,我只能讚您一句,朝廷好官!”

“行了,”段無痕走到趙都尉眼前,直說,“快開門。”

趙都尉側過頭,目光望向沈堯。他心思轉了幾回,最終笑道:“哦,既然你是為了江湖正道,那我可以開門。不過,我有一個條件。”

段無痕與他擦肩而過,走向城門。

趙都尉回頭看他:“你們可以走,那位沈大夫必須留下。武林大會即將召開,這位沈大夫,是衛淩風的同黨,理應受審,以儆效尤。”

城門逐漸打開,段無痕重新上馬。他頭也不回地出城了,劍客們紛紛追隨,只有趙邦傑的那匹馬停在原地。因為,沈堯自己跳下了馬。他仰頭對趙邦傑說:“你們走吧,別管我。”

鑲了鐵掌的馬蹄在石板路上來回踏響,趙邦傑眼眶泛紅:“不行……”

沈堯提醒道:“快走,你家少主還在等你。”

趙邦傑朝著遠處望去。城門之外,綠草如茵,天地廣闊,段無痕坐在一匹雪白駿馬上,通身氣派讓人只看一眼也能記一輩子。

他不能違抗段無痕的命令。

趙邦傑快把自己的掌骨捏碎。他在流光派時,差點被譚百清弄死,沈堯原本可以把他扔在地上,掉頭不管,但沈堯還是把他背回了段家,竭盡全力醫治他。如今,境況轉變,他根本做不到恩將仇報。

在他決心留下來的那一刻,他看到段無痕做了個手勢。他心下大喜,立刻會意。

於是,趙邦傑說:“沈大夫送我走最後一段路吧。”隨後,趙邦傑收劍下馬。他牽著韁繩,與沈堯同行幾步。走到趙都尉身側時,趙都尉拉住了沈堯的手臂,握得死緊。沈堯蹙眉道:“你幹什麽?”

趙都尉說:“謹防有詐。”

沈堯嘁笑:“我說你這個人,為什麽一驚一乍的?抓我抓得這麽緊,就像剛出嫁的小娘子送丈夫出征一樣。”

趙都尉果然還是那個趙都尉。他想起了什麽,臉色瞬間鐵青:“無恥斷袖。”

沈堯笑得更歡:“我又沒和你斷袖,你做什麽擺出一副被我輕薄了的樣子?”

趙都尉揮拳就要錘上沈堯的臉,卻聽士兵傳來一聲疾呼。他這才回神去看,才發現段無痕早已原路返回。段無痕的輕功出神入化,逆風而行猶如踏雲,他電卷風馳般掠過趙都尉面前,趙都尉再拔劍去刺,只刺到一團涼透指尖的冷風。

熹微月光下,沈堯被段無痕攔腰抱起。

段無痕走得急,輕功又快,沈堯被他一手摟腰,快要顛吐了,便問:“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抱過人?”

段無痕不以為恥,反以為榮:“是又如何?”

沈堯無奈:“我快吐了。”

段無痕松了幾分勁:“別吐我身上。”

沈堯感嘆:“難道你還有潔癖?真是有錢公子命。”

段無痕道:“趙都尉似乎沒有。你回去吐他身上,如何?”

沈堯連忙服軟:“多謝宅心仁厚玉樹臨風的段少俠救我一命!”

段無痕順勢把沈堯扣在馬上,牽穩繩子,帶著一群劍客們闖過草野。他的背後,趙都尉大聲喊道:“段無痕!你言而無信!為了區區一個沈堯,背棄與我的諾言,不怕江湖中人恥笑嗎?”

這一次,不等沈堯幫忙回答,段無痕自行開口道:“你仔細想,我何時答應過你?我說過半個好字?”

他策馬揚鞭,留給趙都尉一句話:“切莫自作多情。”

段無痕獨自出城的消息,很快傳遍了應天府。附近幾座小城的茶樓酒巷裏都有人談論此事,讀書人評斷道:“段公子有勇有謀。兩番出城詐都尉,先軍而行破幹戈……”

茶樓內人聲鼎沸,跑堂的夥計忙前跑後,撞到了一位蒙著面紗的年輕姑娘。那姑娘微微欠身,對掌櫃說:“兩斤酥紅糕。”

掌櫃撥著算盤,頭也沒擡:“咱們店裏,紅棗售罄。”

姑娘又說:“我不要紅棗了。多放些綠豆、百合。”

掌櫃用一張粗布蓋住算盤,應道:“姑娘隨我來 。”這位姑娘跟在掌櫃身後,二人途經後廚,走進庫房,打開暗門,穿過一條巷道,終於步入了別有一番洞天的庭院。

掌櫃一改之前的姿態,格外恭敬地說:“柳姑娘,這邊請。教主在等你。”

柳青青捋了捋衣袖,試探道:“衛淩風……衛公子呢?”

掌櫃壓低聲線,應道:“教主大怒。衛公子仍然起不了身。”

這座庭院乃是樓中樓,構建十分巧妙隱蔽,東南西北的四面圍墻都布置了詭異陣法,違背陰陽五行的道理。從外觀看,只能瞧見雜亂無章的灰墻、茂密繁盛的樹林,哪怕跳到高處,亦會被陣法的障眼之術所迷惑。

庭院的唯一入口便是客棧庫房的暗門,那扇門隱在山石之間,渾然天成。若非教主明示,柳青青也找不到這個地方。她剛從外面回來,神思未定,便前去探訪衛淩風。

衛淩風住在最好的一間房裏。

那間屋子坐北朝南,清晨陽光通透,照得錦紗床賬絲線單薄如蟬翼。衛淩風倚著床頭,穿一身極好的白緞長衣——這一匹布大概價值千金。雲棠坐在他床邊,親手端著一碗藥,喚他:“兄長?”

衛淩風並未回應她。

她雙眼含笑,仍是溫柔似水:“兄長?我們是血脈至親,可你呢,待我好冷淡。”

衛淩風終於看了她一眼,問她:“城墻上的女屍是誰?”

雲棠捏了捏自己的臉:“反正不是我。我怎麽會被譚百清抓住?當今武林,沒有一人內功在我之上。”她說得輕輕巧巧,一雙美目波光流轉,似乎有情,更似無情。

衛淩風向後靠,紗帳擋住了他的半張臉。

衛淩風此時負傷在身,一副病容,竟也不減風采,蒼白的面色襯得他瞳仁更黑,氣質更冷清,稱一聲“絕色”也不為過。他的眉眼有些像母親,鼻骨高挺,很像他的父親。說話時,他會與人眼神交接,雲棠不自覺看得出神,直到程雪落提醒她一聲:“教主。”

雲棠方才回過味來,笑著說:“既然你想知道,我就說給你聽。你在流光派時,我為了救你,殺掉了譚百清座下一群弟子。我還劫持了譚百清的大弟子……叫靖澤,當時呢,我戴著面具,裝成了舞姬的樣子。後來,我趁亂跑了,靖澤領著譚百清去指認我。可他並不知道我的長相。他派人把那個舞姬逮住,處以酷刑,掛在城墻上。”

素色床賬遮擋著衛淩風。他擡起一只手,將紗簾往上挑,卻道:“對舞姬而言,天降橫災。”

“那也不怪我呀,”雲棠眼神明澈,與衛淩風對視,“殺她的人,是譚百清。”

衛淩風又問:“你是否聽說了我師父的事?”

雲棠放下藥碗,眼底光彩逐漸黯淡:“兄長這是在懷疑我?我出生入死將你救出來,連自己的性命都顧不上。我在這世上僅剩你一個親人。我願將一切同你分享,你卻懷疑我?”

作者有話說:

好了,下章大師兄和小師弟的那個劇情要來了,我先搓一搓手

☆、刀槍劍戟

藥碗被雲棠放在了一張方凳上。那碗是由一整塊白玉雕成, 質地溫潤, 晶瑩剔透, 雲棠的手指輕輕劃過邊沿,忽然嘆了口氣:“藥快涼了,你還不喝嗎?”

衛淩風拾起一縷紗帳, 掛在銀鉤上,應道:“我曉得師父的事與你無關。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濫殺無辜。”

雲棠不再喊他“兄長”,只輕聲問他:“什麽叫濫殺無辜?譚百清殺我的人,向來都是手起刀落, 不留全屍。難道我還要以德報怨,用心感化他嗎?”

雲棠發怒時,手指搭在方凳上,凳子出現幾條裂痕。她擔心藥碗會碎,連忙收手, 悄悄地挨近床沿。她在衛淩風面前低下頭, 像個做錯事的晚輩:“你沒有見到那一幕……你沒見過爹和娘是怎麽死的。你還記得舅舅嗎?他被腰斬了。那一年我十五歲。”

四下一片寂靜無聲。她等了很久,才等到衛淩風說:“你總想著這些, 難免走火入魔。”

雲棠擡起頭來, 淚水盈滿雙眼:“你以為, 我不想忘了嗎?我怎麽敢忘呢。我寧願當年藥王谷的谷主把我帶回去, 把你留在家。我替你去領受幾百種毒藥洗髓的教訓。”

雪緞手絹被系在了床頭。衛淩風取下手絹,遞給雲棠。她緊緊攥著一角, 淚水落在衛淩風的手背上。

她說:“你很有武學宗師的風範, 胸襟如此廣闊, 神色如此平和。如果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